内经研读

试谈五行

丁光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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试谈五行

自从党的“百家争鸣”的政策提出以来,学术界争论风气大大地活跃起来,我们中医界也并不例外,也想通过争鸣,把祖国的医学遗产进一步发扬光大起来。从最近所接触到的,五行学说的存废问题已成了一个争论的焦点。大部分中医同仁认为阴阳五行是中医学术的理论体系,是不可或缺的;一部分同仁认为五行是空洞唯心的,在临床上没有用处;个别的还提出“五行说在中国医学上应早予扬弃的”(见《新中医药》1956年,第10期,章次公文),究竟五行学说与中医的关系是怎样?要不要扬弃?这是值得慎重研究的。

五行学说的发源与演变,已经由很多学者,有所论证,我着重谈的是五行学说与祖国医学的关系。首先是五行学说与中医结合的时代问题,究竟是原始五行说就与医学联系的呢?还是以主观唯心意识掺入医学的,关于这一点,我们从文献的考证,可以了解,五行说在很早时代,就与医学结合了,中医的五行说是具有自然科学的基础的,我们的根据是什么呢?大家知道,祖国医学,与古代人民的劳动生产,尤其是农业生产,是有密切联系的,所以,我们谈到药物创造,就每每提到神农尝百草的传说,这种传说是指出了农业劳动与医学创造有它不可或分的密切关系,古代人民既然能够在农业生产中,发现自然界有这样一个五行的辨证规律,掌握了它,可以有利于生产,有利于认识宇宙间物质,那么再拿它来联系和说明与生活、生产所不可或缺的医学问题,这是很自然的事。同时,文献的记载,是更令人信服的,如《周礼》上面,食医有“凡和,春多酸、夏多苦、秋多辛、冬多咸、调以滑甘”,疾医有“以五味五谷五药养其病,以五气五声五色视其死生”,疡医有“凡疗疡、以五毒攻之、以五气养之、以五药疗之、以五味节之”等记载,又如《左传》上面昭公二十五年有:“天地之经而民实用之,则天之明,因地之性,生其六气,用其五行,气为五味,发为五色,章为五声”,尤其是昭公元年,有记载一段秦医和的说法,他说:“天有六气,降生五味,发为五色,征为五声,淫生六疾,六气曰: 阴、阳、风、雨、晦、明也,分为四时,序为五节,过则为灾”,我们从这些方面去考察,难道还不能说明五行学说在很早时代就已结合了中医学吗?

第二是五行学说是不是指导中医学问题,关于这一点,我们认为,中医学中,不仅仅是含有五行说,而且是由原始五行说指导和装备了中医学,原始五行说包含有两种因素,一种是五方说,一种是五材说,而这两种学说,是最早的自然科学,因此,它的精神实质,也就很自然地渗透了自然科学之一的中医学,这种说法,是不是牵强附会?不,说出来大家都很熟悉,我们不是常常说吗?“人与天地相参”、“人身是一小天地”,谁不承认,这种“天地人”的观念,是中医的学术观念,那所谓“天”是什么呢?还不是五方说的变词,指的是自然现象,所谓“地”又是什么呢?还不是五材说的变词,指的是宇宙间物质现象,人是自然界的一个生物,与五方五材是息息相关的,祖先们就拿这种五方五材的知识,来联系和认识人身的变化,作为祖国医学的立说基础,所谓“上穷天纪,下极地理,远取诸物,近取诸身”,使祖先们与疾病作斗争的宝贵经验,从此就能够逐渐的演绎、扩充而发展起来,岂不是一个伟大的成就,所以,追根溯源,我们应该承认,五行学说,是中医事业的大功臣,是中医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,如其还有怀疑,我们可再温习温习经典,《素问·宝命全形论》上说:“天复地载,万物悉备,莫贵于人,人以天地之气生,四时之法成”,《素问·举痛论》上又说:“善言天者,必有验于人,善言古者,必有合于今,善言人者,必有厌于己。”《素问·阴阳应象大论》上又说,“天有四时五行,以生长收藏,以生寒暑燥湿风,人有五藏,化五气,以生喜怒悲爱恐”(所谓五志,这是人类生命活动的表现),这许多反复谆谆的记载,不都是五行学说的具体演绎吗?作为一个中医,能够脱离这个学术思想指导吗?当然我们能够认识历史,也不会忘怀历史,在祖国医学最被帝国主义和反动派凌辱的时候,是有些人,曾经割断历史,不承认这些理论的,如说,“血脉经络骨髓,深藏而不可见也,阴阳表里,味而难征验也”,又说,“国医取戾之道,固在医经!不在经方也”(以上均见伤寒今释),从一证一方机械研究的,这是不全面的,不能真正发扬祖国医学的,今天要能善于继承和整理中医学,我个人认为,五行学说是不能造次扬弃的。

第三是五行学说是不是中医的学术体系的问题,关于这一点,我们认为,五行学说与阴阳学说结合起来,成为中医学术中不可或缺的理论体系,照理来讲,凡是中医,都很熟悉,但是,为了对五行问题说得更清楚起见,再重点地把五行体系,略述一些我的看法如下,中医的整个系统,它是包含有许多环节的,如“病因”(相当于病因学、卫生学等),“藏象”(相当于解剖生理学,亦包含一部分病理学等)、“病机”(相当于病理学)、“病能”(相当于证候学,也包含一部分病理学)、“诊法”(相当于诊断学)、“治则”(相当于治疗学、方剂学、药理学等)等等,现在我们就从这许多环节之中,来认识五行学说的精神实质,看它是不是中医学术的体系,先拿“病因”来讲,上面已经提到,如,“天有四时五行,以生寒暑燥湿风”,《素问·生气通天论》上又说,“四时之气,更伤五藏”,《六节脏象论》上又说:“五运相袭,而皆治之,终朞之日,周而复始,时立气布,如环无端,候亦同法,故曰: 不知年之所加,气之盛衰,虚实之所起,不可以为工矣。”这些说法,不是都贯彻着五行学说,以说明自然与人体的利害关系吗?而且它还强调一句说,“不知年之所加,气之盛衰,虚实之所起,不可以为工矣”,于此,可以了解五行学说在病因方面的大略了。再拿“藏象”来讲,它论内藏,有肝心脾肺肾的系统,在躯壳,有皮肉筋脉骨的配合,在情志,有喜怒思爱恐的描写,在气色,有青赤黄白黑的表现,在声音,有宫商角征羽的分类,如此等等,五行学说,已把一个人的生理活动表现在各方面的情况,都有机地比较系统地组织起来了,再拿“病机”来讲,它的体现五行精神,大致上又有以下两种形式,一种是根据五藏来写的,如《素问·至真要大论》上说:“诸风掉眩,皆属于肝,诸寒收引、皆属于肾,诸气郁,皆属于肺,诸湿肿满,皆属于脾,诸痛痒疮,皆属于心,”这是一种写法,尚有另一种呢?是根据五气来写的,如同上篇又说:“诸痉项强,皆属于湿,诸躁狂越,皆属于火,诸暴强直,皆属于风,诸病水液澄澈清冷,皆属于寒,诸呕吐酸,暴注下迫、皆属于热,”等等,这是又一种写法,以上经文,无论哪一种,都是根据五行精神安排的,亦是五行说在病机方面的大略,再拿“病能”来讲,这是后世“证候群”体系的发源,亦是中医临床最突出的地方,它的贯彻五行精神,与病机写法相同,亦是一部分根据五时五气,另一部分根据五脏的系统,如《素问·金匮真言论》上说:“东风生于春、病在肝、俞,在颈项,南风生于夏、病在心、俞,在胸胁,西风生于秋、病在肺、俞,在肩背,北风生于冬,病在肾、俞,在腰股”,又说:“春善病鼽衄,仲夏善病胸胁、长夏善病洞泄寒中,秋善病风疟,冬善病痹厥”等等,这是一种写法,如刺热篇,有肝热心热脾热肺热肾热等症状的描写,刺疟篇,有肺疟心疟肝疟脾疟肾疟等症状的描写,《素问·咳论》,有肺咳心欬肝欬脾咳肾咳等症状的描写,这是又一种写法,这两种记载,都是以五行体系归纳病能各个方面的。再以“诊法”来讲,它主要就是抓住藏象上的改变(也就是病理和症状上的表现),运用五行方法,来认识疾病,决断预后,并且指导治疗的,如同上文已经提出的,“以五气五声五色视其死生”,《素问·移精变气论》上更说:“上古使僦贷季理色脉而通神明,合之金木水火土,四时八风六合,不离其常,变化相移,以观其妙,以知其要,”《素问·藏气法时论》上又说:“合人形以法四时五行而治……五行者,金木水火土也,更贵更贱,以知死生,以决成败,而定五藏之气,间甚之时,死生之期也”,这些说法,都是五行精神体现于诊法方面的大略。再以“治则”来讲,同样地体现着五行学说的精神,如同上面也已经提到了,“以五味五谷五药养其病”等,《素问·阴阳应象大论》上又说:“治不法天之纪,用地之理,则灾害至矣”,《素气·藏气法时论》上亦说:“毒药攻邪,五谷为养,五果为助,五畜为益,五菜为充,气味合而服之,以补益精气,此五者、有辛酸甘苦咸,各有所利,或散或收,或缓或急,或坚或软,四时五藏,病随五味所宜也”。这些说法,不是在治则方面,又一次地体现了五行说的精神吗?以上数点,仅仅是举出一些概略,然从这些材料之中,已很明显,五行学说在中医学术之中,构成了它的一套体系了,运用五行说,可以从病因、生理、病理、症候、诊断、治疗等一系列的联系起来,而且这种五方、五时、五气、五藏、五志、五声、五色、五脉、五时病、五藏病、五气、五味、五谷、五菜等等,都有它的物质基础,都有它的一定的相互关系,特别是一连串的配合起来,互相联系,互相促进,互相制约,是能够反映出客观事物变化的辩证规律的,所以,我们毫不怀疑,五行说是装备了中医学,五行说是中医的学术体系,而且,这种体系,它在临床上是确有现实意义的。

以上我们从三个方面来讨论五行学说与中医的关系问题,指出了原始五行说已结合了中医学,五行说在中医学上起着指导作用,五行学说是中医的理论体系,寻流溯源,各方面都有充分的事实,令人信服,所以,我们认为五行说与中医学,是有它的密切关系,不可分割的。

此外,我认为尚有两个问题,亦是值得讨论的,一是认为《内经》上是谈五行的,到了仲景就不谈了,因此,五行在临床上是没有实用的,可以保留,或者干脆把它摒弃了,另一个是认为研究中医,可以这样分工,重视理论的,专搞理论,做临床工作的,专搞临床,把理论与临床分别开来,关于这样两个意见,是不是有利于发扬中医学术?我想把它分析一下。

第一个意见是认为仲景不谈五行,他的根据是些什么?从讨论中所听到的,约有三点: 在《伤寒论》里找不到金木水火土的字眼;② 仲景伤寒论自序里有“各承家技、始终顺旧”两句话,可以明了仲景有革掉五行精神的;③ 《金匮·藏府经络先后病脉证篇》的“治肝补脾之更妙也”一段,完全可以证实五行是无用的胡说。当然,古书里面(不仅医书是这样),是有一些问题,需要我们正确对待的,然而,一个科学工作者,凭了这些意见,就能作出肯定的结论,说什么仲景不用五行,并且以此来反对五行,照我看来,这样学术态度,未免有些粗草,仲景是不是运用五行呢?我们认为,他是真实而且善于运用五行的,试从仲景书来谈,他论伤寒,就是以“五气”为根据,所以开宗明义,即提出了中风、伤寒、温病、湿病、中暍等等,在这些大眼目里,已具体地体现了五行学说的精神,与上文指出的《内经》的病因症状等各方面的五行体系,是一个明显的承袭(又与《难经》伤寒有五的学说一致),我们读《伤寒论》,如其不懂得这些仲景撰用《素问》之意,在六经辨证,就会很模糊,为什么太阳篇里有麻桂证,又有葛根证,大青龙证,甚至白虎证等等呢?主要原因,就是五气之病,都可以有太阳的经过,但五气之症状和治疗,各有不同,所以,太阳一篇(应该包括痉湿暍篇在内),范围也就很大,用药也就多样化,它不是仅仅讨论伤寒中风,而是泛论五气病的初起现象,在中医来讲,对疾病的“传次”(发展)认识,是有它一个规律的,凡是外感五气之邪,大致都是从表入里,由浅及深,这样,对太阳一经,也必然要照顾到多方面了,假如丢掉五气,而光谈六经的辨证论治,在太阳一经,就会无从着手,如此学习,不仅不能体现出《伤寒论》的真正精神,而且会走上一证一方一药的机械道路,最后并且会对伤寒论产生错觉(认为古书处处是伪误的)。况且仲景序文里面,明明指出:“夫天布五行,以运万类,人禀五常,以有五藏”,即经文里面,“亦有肝乘脾名曰纵”“肝乘肺名曰横”等记载,至于他在色诊、脉诊、闻诊等,很多地方是五行体系的,所以,仲景之书,是运用五行学说的,同时,还可以找个旁证,来充实我们的意见,大家知道,仲景是表示要做一个祖国医学历史人物的继承人的,从他的语气来看,仓公而下,就是他了(见《伤寒论》序文),但是,仓公是善于运用五行的,史记载他诊断齐丞相舍人奴一个例子说他看到舍人奴的气色,“杀然黄,察之如死青之茲”,他就判断舍人奴是“伤脾”之病,至春当死,因为,“病者胃气黄、黄者土气也、土不胜木、故至春死”,结果不出他的所料,这个例子,描写仓公在临床上运用五行,是何等熟练而生动,仲景想做他的接班人,难道对这许多成功经验,会闭目塞聪,硬着头皮反对的吗?揆情度理,仲景是不会见善不取的。因此,也可以推断,仲景是运用五行的,不过,经典著作,钻研比较艰苦,如其轻涉浅尝,对祖国医学学术上的许多问题,是不容易认识的。所以对第一个意见,有必要提出来加以商榷。

至第二个意见,亦是令人模糊的,理论与临床、如何分割开来?难道理论不是为了临床工作?临床工作是不要理论的吗?当然,我们并不否认,过去是有这样事实,有部分临床家,是缺乏理论的,亦有部分理论家,做临床工作是不够满意的,但要知道,这种偏向,是旧社会制度造成的,这种现象,亦不是正常现象,而且这些偏向与现象,在某种程度上,造成了中医学术不能进一步发展的一个原因,今天环境改变了,我们大家认识亦提高了,难道还不接受过去的教训,故意再走失败的老路吗?我想同道们是不愿意这样去做的,但是,为什么在今天,毕竟还有人要提出这样的意见呢?我们也不能不仔细分析,这种意见的提出,可能是别有用意的,他并不是什么承认理论,内心是不要理论的(当然尤其是五行),不过碍于正理,不敢直接提出,姑隐其词而已,中医不要中医理论,这是一种难受的讽刺!但我们也不能不注意,许许多多以药试病,产生的医疗事故,给人民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,应该引起这一部分同道的足够正视,所以不要中医理论,是错误的,第二个意见,却包含有这样内容,它不利于中医学术的发扬,所以我们认为应该提出来分析的。

最后谈一谈我们对五行问题的看法,就正于同道们,如上所述,五行学说是很早就结合于中医学的,逐渐发展,五行学说,已渗透和装备了中医学,成为中医学不可分割的体系了。同时,研究中医,发扬中医,不仅应该承认这个学说,而且不能脱离这个学说,否则,就不能懂得中医,也不易做好中医工作。因为,这里有它的客观情况,就是几千年来,它存在于中医学中,而且祖祖辈辈就运用这个学说来总结他的经验,演绎他的知识的,它决不会由于个人的好恶,就改变它的存在。最紧要的,即使把五行反掉了,恐怕凭少数人的智慧,一时还不可能拿出一个更好的东西来代替它。所以,我们认为,中医里面是有五行,五行是中医的理论体系,不仅应该承认它,而且要加以研究和发扬!

是不是五行学说就永远不可变动?中医除了五行,就没有其他了呢?我们的看法,亦不是这样的。因为,五行学说,是有它的历史条件限制的,有它的局限性,如原始五行说,亦是一种古代朴素唯物主义,到了后来,并且在其他方面,掺入了一些主观唯心意识,对医学来讲,不可能完全没有影响,即在某些地方,亦有理论跟不上实践的情况,所以,五行学说是有它一定的缺陷的,还有待于改进。不过,它既有如以上所提出的客观事实,能够存在于中医中数千年,而且祖祖辈辈运用它,直到现在,我们还在掌握和使用,亦可以说明它在医学上是具有很大的合理性的,以个人的临床体验来讲,亦深信这个事实,它不是可以盲目反对的。同时,对任何一门学术来讲,进步与发展,亦只有从原有基础上逐步提高,并不是主观幻想,粗暴割裂所能成功。现在我们能够发现它的缺陷,不满足于这些成就了,那么,怎样去进一步的改善与提高,使它达到更完美程度,责任就在我们肩上。所以,今天的问题,是如何总结和接受它的成功经验,又如何正确对待它的缺陷和改进缺陷,使祖国医学的理论体系,从原有基础上推进一步,这是我们应该采取的学术态度。假如不是这样,不加研究,不问好坏,一揽子反对,不仅在学术上可以造成损失,最大的是不能够完成党和人民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——发扬祖国医学,也不能够实现我们近百年来艰苦奋斗,追求进步的理想的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丁光迪论内科近代名老中医经验集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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