伤寒研读

读破大论,开拓新路——试论刘河间发展仲景伤寒学说

丁光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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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破大论,开拓新路——试论刘河间发展仲景伤寒学说

河间发展仲景伤寒学说,有两个方面: 一是关于伤寒病的性质。他认为“本热非病寒也”(《原病式》),即伤寒为热病。“六经传受,自浅至深,皆是热证,非有阴寒之病”(《伤寒直格·翟公序》)。这是他临床实践经验的总结。当时战乱频仍,气候亢旱,伤寒热病流行,所谓“天以常火,人以常动,内外皆扰”(《保命集·伤寒论》),其病死生多在六七日之间。二是对病理的解释。他提倡“亢害承制论”,如木极似金,金极似火,火极似水,水极似土,土极似木。谓已亢过极,则反似胜己之化。他特别注意一个“极”字,对此作了运气理论的阐发,所以,他的结论是:“观夫医者,唯以别阴阳虚实,最为枢要;识病之法,以其病气归于五运六气之化,则明可见矣。”(《原病式》)

一、  伤寒为热病,六经皆热证

从通常病情变化而论,有寒有热,刘氏对此颇为熟谙,他举出了许多例子,如对于喘证,分别寒热,认为“火气甚为夏热,衰为冬寒。故病寒则气衰而息微,病热则气甚而息粗。又寒水为阴,主乎迟缓;热火为阳,主乎急数。故寒则息迟气微,热则息数气粗而为喘也”。再如霍乱,亦有寒热之分,“大法,吐泻烦渴为热,不渴为寒。或热吐泻始得之,亦有不渴者,若不止则亡津液,而后必渴。或寒本不渴,若亡津液过多,则亦燥而渴也。但寒者,脉当沉细而迟,热者脉当实大而数。或损气亡液,过极则脉亦不能实数而反迟缓,虽尔,亦为热矣。”又如泻痢,“小便清白不涩为寒,赤涩为热。又完谷不化而色不变,吐利腥秽,澄澈清冷,小便清白不涩,身凉不渴,脉迟细而微者,寒证也。谷虽不化,而色变非白,烦渴,小便赤黄而或涩少者,热证也。凡谷消化者,无问色及他证,便为然也;寒泻而谷消化者,未之有也,由寒则不能消化谷也。或火性疾速而热甚,则传化失常,谷不能化而飧泄者,亦有之矣,仲景曰: 邪热不杀谷。然热得于湿则飧泄也”(以上均见《原病式》)。如此等等,对于病情的或寒或热,真是了如指掌。但是,河间指出:“寒病固有。夫非(伤寒)汗病之谓也。”(《伤寒直格》)这一点不能误解。

至于伤寒,尽是热病,并非有寒,病情变化,另有特点,着重是分别表里,不是争论寒热。尝云:“古圣训阴阳为表里,惟仲景深得其旨。厥后朱肱奉议作《活人书》,尚失仲景本意,将阴阳字释作寒热,此差之毫厘,失之千里,而中间误罹横夭者盖不少焉。”(《伤寒直格·翟公序》)

有人认为,《内经》是言热病,仲景是论伤寒,两者不同,刘氏亦不以为然。曾说:“经言人之伤于寒也,则为病热。又曰: 夫热病者,皆伤寒之类也。《内经》既直言热病者,言一身为病之热气也。以至仲景直言伤寒者,言外伤之寒邪也,以分风、寒、暑、湿之所伤,主疗不同,故只言伤寒,而不通言热病也。”(《伤寒直格》)但就伤寒为热病这一点而论,两者是共通的。例如:

太阳表证,是寒伤皮毛,腠理闭密,阳气怫郁,不能通畅,则郁而为热。仲景亦言“阳气怫郁在表”(《伤寒论》48条),“故伤寒身表热者,热在表也”。有身热而恶寒者,是邪热在表而浅,邪微畏正,故病热而反恶寒,但不属于寒证的反应,所以腠理益闭而怫热益加。若邪热在里而深,邪甚则不畏于正,物盛其极,即不恶寒而反自恶热。这样,伤寒一开始就是热证,所以他突出的是“阳气怫郁”的病机,而不重视太阳病为寒邪在表的传统解释。

又如“身表热为热在表,渴饮水为热在里。身热饮水,表里俱有热;身凉不渴,表里俱无热……但不言为寒,谓表里微热,则亦有身不热而不渴者”(《原病式》)。又如“浑身疼痛拘急,表热恶寒而脉浮者,皆为热在表也。引饮谵妄,腹满实痛,发热而脉沉者,皆为热在里也。胸胁痞痛或呕,而寒热往来,脉在肌肉,不浮不沉,则邪热半在表半在里也”(《伤寒直格》)。从而可知,在表则脉浮,在里则脉沉实,并无热之相反,只有表里的差异。

经言三阴证者,亦为邪热在脏在里,以脏与里为阴,当下之证是也,非谓三阴为脏寒证。盖辨伤寒阴阳之异证者,是以邪热在表,腑病为阳;邪热在里,脏病为阴。(同上)

总之,伤寒为热病,六经皆热证。但就其所举内容来看,实际是发挥《伤寒论》合病、并病、表里兼病之所论者。在这一点上,前人每易忽略,而河间独具只眼。

二、 六气皆从火化,亢则害,承乃制

刘氏进一步解释,伤寒为热病,不仅仅如上所述,尚有更深刻的道理,即亢则害,承乃制。亦举出了很多例子,如伤寒阳明病,热极则日晡潮热,甚则不识人,循衣摸床,独语如见鬼状,法当大承气汤下之;若大便不黑者易治,黑者难治。这是“火热过极,则反兼水化制之,故色黑也”。(《原病式》)这种阳明病大便色黑,确为危候,热甚迫血,每属伤寒坏病的见症,甚至有生命之险,但《伤寒论》没有交代。刘氏的解释是,亢害承制。这里的亢害是实邪,制则兼化为虚象了,邪陷正虚,它能补充桃核承气汤证、抵当汤、丸证之所未及。千万不能滞于纸面,以猛剂下血为儿戏。

又如战汗,伤寒病势日深,表证已罢,而然入于里,若欲作大汗,则阳气必须出之于外,郁极乃发,其人战慄,而后阳气出之于表,则蒸蒸发热而腠理开,大汗泄,病气衰去。这种战汗,是表之阳气与邪热并甚于里,热极而水化制之,所以寒战,而且汗出,并非属于寒证。(《原病式》)这种论证,大能阐发《伤寒论》94条战汗的精神。

再如伤寒热极而发厥,亦是阳气怫郁,不能宣行,蓄聚于内,而不能营运于四肢,则手足厥冷,谓之阳厥。故仲景曰: 热深则厥亦深,热微则厥亦微。又曰: 厥应下之。(《伤寒论》335条)这种热甚则厥,并非热证变为寒病,而是一种亢害承制的现象,所谓“火极似水”。(同上)

又如狂越,亦是火甚水衰的病变,因为肾水主志,而水火相反,故心火旺则肾水衰,乃失志而狂越。又如骂詈,言为心声,骂詈是言之恶者。水善而火恶,今病阳盛阴虚,则水弱火强,制金不能平木,而善去恶发,所以骂詈不避亲疏。因此喜笑恚怒而狂,本火热之所生也;平人骂詈亦同。(《原病式》)这些症状的解释,较之《伤寒论》主要责之于阳明实热者,又道出了另外一番机理,即热病的重点,是一个水火盛衰问题。

伤寒病有热极则不识人者,如目中不了了,称为目盲。《正理论》曰:“由热甚怫郁于目所致。”盖人之眼耳鼻舌身意神识,能为用者,皆由升降出入之通利;有所闭塞者,则不能为用。若目无所见,耳无所闻,鼻不闻臭,舌不知味等等,悉由热气怫郁,玄府闭塞,而致气液血脉、荣卫精神不能升降出入,则各随郁结微甚而有病之轻重;故知热郁于目,则无所见。(《原病式》)如此论病,又由阳气怫郁,气液不得宣通,发展到升降出入不利,认识病情更深入一层了。

总之,亢害承制,乃造化自然之道。如病湿过极则为痓,是反兼风化制之;病风过极则反燥,筋脉劲急,是反兼金化制之;病燥过极则烦渴,是反兼火化制之;病热过极而反出五液,或为战慄恶寒,是反兼水化制之;病寒过极则血脉凝沍,坚痞腹满,是反兼土化制之。尤其病热过极,在伤寒病最为紧要。过极是邪气之过甚,是为病本;兼化则为虚象,或者假象,即真热假寒之变,这就是刘氏亢害承制论的实质。此种病情,的确是伤寒病的一个重要关头,发展如何,死生攸关,应该十分重视,刘氏反复强调,盖是从实践中吸取教训者。

三、 刘氏对伤寒热病的创新治疗之法

伤寒热病的治疗,刘氏特有见解,他很重视以下几个问题,如表里双解法。《内经》上说: 未满三日,可汗而已,其满三日,可泄而已。这是热病的治疗总则。但刘氏指出,这是大体言之,病情变化错杂,不能拘执于此。张仲景早已论及,如太阳病,脉浮紧,无汗发热,身疼痛,延至八九日不解,表证仍在,还当发其汗,宜麻黄汤(《伤寒论》46条);相反,少阴病,得之二三日,口燥咽干者,又当急下之,宜大承气汤(同上320条)。两者一以邪气浅深为主,而不执于三四日汗泄之定法。何况当时之病,内外皆扰,表里俱热,怎能竣用辛温大热之剂?应该综合发表与攻里而共用之,创制双解、通圣辛凉之剂,不是有违仲景之法,而理宜如此。这种见解,实际亦是渊源于伤寒合病、并病、表里兼病的精神。如太阳、阳明合病,有用麻黄汤、葛根汤者;太阳与少阳合病,有用黄芩汤者;三阳合病,有用白虎汤者;阳明、少阳合病,有用大承气汤者。二阳并病,有用白虎加人参汤者,又有用大承气汤者。表里俱热,有用白虎汤者。如此等等,刘氏善于综合运用,灵活化裁,透过拘经论治的局限,制成双解方法,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发展。观其对于双解、通圣所治诸病,可以说是风寒暑湿燥都从火化之证,很难归属于某一经;而用辛凉方法,开通结滞,解郁泄热。给邪出路,是完全恰当的,所以它能广泛地适应于大流行的热病,而且迅速见效。

又如发汗,刘氏反复申述发汗的机理,认为伤寒发热是阳气怫郁,即由于腠理闭密,结滞壅塞而气不通畅,怫热内作之故。所以能令汗出者,是使怫郁结滞者复得开通,则热蒸而作汗。如桂枝麻黄之类辛甘热药,能够发散者,以其力强,开冲风热结滞,腠理开通,则汗泄热退而愈,并不是以热散寒的过程。所以这些药物,有验者,有不中效反加害者,是以热治热,其病益甚。是故善用之者,须加寒药,如佐以黄芩、石膏、知母、柴胡、地黄、芍药、栀子、茵陈、葱白、豆豉之类,消息用之。这样,亦就成为辛寒发散之剂,能更适宜于伤寒热病的病情。并有径用石膏、滑石、甘草、葱、豉之类寒药,作为发散之剂,亦能开发郁结者,以其本热,故得寒则散。因此,一切怫热郁结者,不必止以辛甘热药为能开发。

又如“热病半在表,半在里,服小柴胡汤寒药,能令汗出而愈,热甚服大柴胡汤下之,更甚者,小承气汤、调胃承气汤、大承气汤下之;发黄者,茵陈蒿汤下之;结胸者,陷胸汤、丸下之。此皆大寒之利药。反能中病,以令汗出而愈者,可见中外怫热郁结,燥而无汗,不必皆由辛甘热药为阳,而能开发汗出;何况或病微者,不治亦能自然作汗而愈。所以能令作汗之出者,但怫热郁结复得开通,则热蒸而作汗。凡治上下中外一切怫热郁结者,都是如此”。(以上均见《原病式》)刘氏这种认识发汗的机理,真是经验的总结。证之临床,这些证候治疗见效,无论用哪些方药,病情转机以后,最终都是微微汗出病解,所谓里气通而表气亦和,不能拘于表证用发汗之一端。这种论述,实能阐发《伤寒论》不言之秘,道前人之所未道,为研究伤寒热病之发汗者,大启悟机。

再如下法,刘氏讲得更具体。如云: 大法表证已罢,热传于里,即宜下之,热除则愈,宜调胃承气汤;此之失下,怫热郁结,热极则危亡而死。又说: 病在里,脉沉实,即当用大承气汤下之。一法,无问风寒暑湿,有汗无汗,但有可下诸证;或表里两证俱不见,而病日深,但目睛不了了者;或腹满实痛者;或烦渴、或谵妄、或狂躁、喘满者;或蓄热极深而将死者,通宜大承气汤下之,或三一承气汤下之尤良。

或两感势甚者,通宜解毒加大承气汤下之;热不退者,宜再下之。虽然古人有三下之而热不退者死之说,但实际有按法下四、五次,利一、二十行,热方退而得活者。如其失下,热极而身冷脉微,则将昏冒而死。

所以,善开郁结,怫热峻疾得利,而效至大,设未痊除而亦难再结者,当推大承气汤;缓下、急下,善开发而难郁结,可通用者,亦是大承气汤为最妙。(以上均见《伤寒直格》)

甚至无问伤寒杂病,内外一切所伤,日数远近,但以腹满咽干,烦渴谵妄,心下按之硬痛,或热甚喘咳,闷乱,惊悸,癫狂,目疾,口疮,舌肿喉痹,痈肿疮疡,斑疹惊风,热极抽搐等症,脉数沉实者,悉宜下之,并可用三一承气汤。否则热不退,蓄积内甚,阳气怫郁,不能营运于身,热深厥深,内真热而外假寒,有残阴暴绝,阳气后竭之危!如此云云,充分反映刘氏对于下法,特别重视,凡挽救伤寒热病之危急者,都赖于此。这又大大发展《伤寒论》下法之能事了。以上三者: 辛凉双解、辛寒发汗、苦寒泻下,既是伤寒热病论治的重点,又是刘氏成就的特点。

至于六经分治,刘氏亦有一套方法,具见于《宣明论方·伤寒门·主疗》都是运用《伤寒论》的成就,加上他用药的特点,尤其注意伤寒病有传染性,易为变乱(《伤寒直格·伤寒传染论》),作出及时处理的。

四、 小结

综上所述,刘河间发展仲景伤寒学说,在继承中又能发扬,并形成自己的特色。举其大者,如对伤寒病的性质,提出伤寒为热病,六经传受,都是热证,非有阴寒之病。这是从当时实际情况出发的,不仅仅是一个理论问题。其次,以五运六气病机分析病情,贯穿着六气皆从火化的主张,所以尤注意于火极似水,亢害承制的变化。这亦是围绕着热病的特点认识问题的,可以说是一种开创性的对《伤寒论》的阐释。其三,对整个病程的叙述,都是热证、实证,而且是急性传染病,无论为表为里,皆无虚寒证候。但反复申述阴阳训表里,不训寒热,实际只讲了《伤寒论》的一半;但就此一半,却开创了热病学说的新境界,这是颇有贡献的。其四,热病传变问题,因为病情发展迅速,往往是合病、并病、表里同病的病情,虽然前人以三日前后分表里,但不能拘执于此,应以病情的浅深缓急为准,尤注意一个“极”字,是符合急性传染性热病特点的。其五,治疗方面,敢于突破发表攻里的旧章,敢于创新,开首即用辛凉方法,双解、通圣,表里兼治。或辛寒以开郁散表,汗药避温;或苦寒以通结攻里,下之宜早、宜急、宜多,为热病之治,以及后来温病学的发展,大开法门;直至目前临床,尚有它的指导意义。虽然,亦提出了“养水泻火”的方法,但用药仍是以泻火为主,泻火即所以养水,与后世常用的甘寒或咸寒以养水者,不尽相同,因为这里重点,还是着眼于热证实证,急病急攻之旨。这些成就,今天读来,还颇多启悟,把它汇成一个总体——刘河间的伤寒学说,实已成为历史上首创的伤寒热病的证治规范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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